江如溯

小号 不定时发点什么

【红楼同人】青玉案(四)

赵姨娘的故事。

不喜勿入。

关于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如何从无价宝珠变成了鱼眼睛。


2022.7.15重写 增加大量细节 修改一大处剧情


8

佩玦靠在门框上,手拿着几根布条制结子。

姑娘是已经出嫁了。出嫁的那天,佩玦也在跟前帮着递递拿拿,偷着眼看那凤冠霞帔,胭脂水粉,自己似乎也沉浸在一种无关的但是广大的喜悦里。姑娘的眼泪来不及落下来,早有人忙不迭拿着帕子去拂拭,好叫那理好了的妆容保持应有的端丽。老太太的手把颤巍巍一块红盖头蒙住了她的脸,便有花轿把她引出了贾府大门,一担担妆奁跟在她身后。送亲队伍浩浩荡荡,连几十里外的人都特地跑来一睹热闹,纷纷啧啧道荣国府与那姑苏林家好大的派头,一门亲事竟订得地动山摇。

但除此一场喜事,这一切跟她是没什么关系了。女家陪去的人不必太多,左不过是并珏桂瑜她们那些从姑娘小时便伺候的大丫鬟和几个老妈子。她则是和大部分丫头一样,收拾好自己的一应东西,听着主子安排去向别的屋子。她是运气好,被指去太太屋里当差,一天天走动着总还有体面些。剩下的丫头,有些是年纪大了发出去配小厮,有些拨到厨房行内,只能在烟熏火燎中把脸熏得灰黄,另有些仍去做粗使丫头,干一辈子杂务罢了。

她手一抖,搭错了一根布条,仍旧无意识地编下去,看出来是为时已晚了,只得拆开重来。

上次闹那一出,扫了多少人的面子,白家的亲事是做不成了,她自己的名声也扬了起来——所幸还不曾有难听的传出去,左不过是泼辣利害之类可有可无的风声,她既做下了事,自然也不在乎。只是赵国基摔砸了一通东西,又指着她的脸骂了足有半个月,逼着她拿出自己攒下的一点体己,将将就就娶了一房媳妇——穷人之间不挑拣那么些,赵家的光景在下人中也算不上顶差——虽是好事,但新嫂子一进门,也装模作样管起这个穷家来,第一个看不惯她摆谱,看不上他们说合的亲事,又嫌她私藏体己,跟着哥嫂却看不见他们的死活。嫂子无日无夜不嘴碎着,时不时也和娘拌嘴。如今家里更没个佩玦站脚的地方了,她除了偶尔看看娘,多数时候在屋子里照应,也不轻易回家去。

远远听得说话声,她一抬头,看见王夫人众星捧月地走过来,慌忙收起手上的东西,打起帘子。王夫人径直过去,并不看她,待走进来坐在炕上,佩玦赶忙把小风炉上扇滚的茶倒了一杯奉上:“太太请润一润。”

王瑶璧嗯了一声,抬头打量她一眼,并没接茶。旁边周瑞家的从她手里把瓷杯子接过来,送到桌上。瑶璧一只手肘撑在小茶几上,偏过头去闭目养神,周瑞家的拾起桌上一把纨扇,摇摇地为她扇着。

佩玦笑容有点僵硬。她晓得瑶璧是不喜欢她——倒也不像是针对她。太太是个冷性子人,常日吃斋念佛,从来待底下人也不算刻薄,只是面目淡淡的,好似不常看见他们似的。这也就罢了,只是不喜眉眼秀气的丫鬟们打扮太过出挑。太太自己说是打理家务实在劳累,花红柳绿看着又眼晕,佩玦私下里裁量,太太日常劳累,上应老太太下顾儿女,又没个得力臂膀,渐渐地憔悴起来,兴许是不愿见着活泼漂亮的脸,一边映衬着,加速她的衰老而已。……出了嫁的女人,都会有这样的烦忧罢?她想起自己的嫂子,本是生的不算美,如今更一天一天黄瘦下去了。

然而太太还是信任她的,佩玦能看出来这一点。瑶璧知道她手脚麻利,说话做事又爽快,在老太太和姑娘屋里伺候久了的,头脑灵巧,脾气也相合。不过一点,再刻意打扮得不出挑终究还是个前头的丫鬟,便有个牵牵绊绊的想头,如果她已经出了嫁,太太或许待她更好一点……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姓白的,感到一阵恶心。

她退到一侧肃立,偶尔偷偷抬起眼来瞥一下瑶璧。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容貌身段是没有出嫁时的美了,然而也还有她这个年纪的一种韵味,也平添的几分贵气。自嫁进来,从老太太到底下人,倒没有一个不称赞她言谈办事爽利的,“这才是大家子的出身和见识。”他们这么说着,赞叹着金陵王家的门楣,全然不顾及大老爷那位美貌却出身颇低的续弦夫人憎恶的微笑面容。

两个孩子,该称得上恩爱罢?可是在敏姑娘屋里时,她也听见过议论的。几个小丫头聚在一起吱吱喳喳。

“嗳,上回到太太屋里,老爷坐着,太太坐在另一边,连话也没有。”

“无事有什么话好说?老爷待太太可不是极好的?”

“出身又好,相貌又好,又是这么爽利得人心儿,怎还有个姓周的?”

“外头小厮倒也没见提过……不过太太不能识文断字,倒是真的。”

她听见了,也半信不信,那些人的嘴多么坏,随随便便一件事便捕风捉影,说得有来有去的,平日里编排过了下人,就偷偷摸摸编排主子。然而自到了这屋里,和贾政打过几次照面,她倒也有几分疑惑,老爷和太太虽不至于有多么坏,却也不见得有多么好,尚且不如她哥哥嫂子这样的小夫妻亲热,平日里见面说的不是家事,便是儿女,除此外也实在没有别的话说。上头自有上头的道理,难道就因为太太不通文墨?她知道不会是这么一个平白无故的原因,但也实在懒得去猜,老爷太太总是老爷太太,金尊玉贵的一对人儿,花团锦簇众星捧月似的,他们这样自有这样的道理,她一个底下人到底没什么好猜度的。

只不过偶尔她会希望自己能读书识字,跟敏姑娘似的。但又赶紧掐灭这念想,暗骂自己的蠢,老爷眼里未必就容得下她这丫头,她再通些又能怎样,胡思乱想越了自己本分,白白生出许多乱子来。

她在一旁站的久了,听着太太与周瑞家的在一边商量些事体,只觉得自己的双腿与双眼都渐渐麻木了,一颗心也跳得无精打采。

外边的小丫头进来道:“太太,老爷来了。”

瑶璧款款起身。佩玦一惊,连忙随着行礼,她在这屋里也见了他多回,只是还不能从从容容。上次见他还是一个月前罢?她暗暗思索着。

贾政比她上一次见他时见得疲惫了些,也明显少了几分诗酒潇洒时的意气,她听说最近朝堂上风波迭起,免去了不少交好人家的官职。这一见面剥去了一个月来她在记忆里为他反复美化的那层外壳,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寻常官宦人家的老爷,虽然她并没什么可以拿来比较的对象,仍不免有些失望,他似乎一下子矮小了些黯淡了些,失去了让她不断想起他的那种魔力。然而当他眼神无意似的扫过她的面颊时,她还是感到一种熟悉的紧张感,仿佛有一只大手握住了心脏,紧紧地一攥,再一松。

他瞥来的神态太过熟悉……上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瞥来的罢,再上一次呢?细细想来,似乎每次她都能注意到这么一种神色。凭着她与小厮打交道的一点经验,她没来由地觉得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一看。佩玦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猜想,只是这猜想过于惊天动地又过于无缘无故,足以把她打一个踉跄。

瑶璧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短短一瞥,抬眼掠过她的脸,微微笑了一下,佩玦觉得笑里有几分警告,不是寻常,是她自己心虚?忙正了正脸色,生怕被挑出什么不是。

所幸瑶璧又扭过头去,与老爷谈论些家长里短。

周瑞家的扫了一眼,走到门外,又招手儿叫她,打发她去问周姨娘要上次盛糕饼的匣子。

匣子有什么要紧,佩玦想,不过是让她出去逛逛,少在这屋里碍眼。可是这差事来得突然,心里疑惑着,面上却良善地顺从。

她走在门外,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面颊,觉得脸上滚烫,如同被刀子撕了她面上的一层皮去。她这才暗道不好,一定是被她们看了去了,故此提防她作怪。又觉得可笑,何必这么草木皆兵地匆匆打发她出去,岂不更叫人起疑,究竟也不知道老爷那一眼看进去她没有,若因此反倒叫他注意到,那可更是歪打正着了。

她走到周姨娘屋门前,太久没踏足,却看不出这里有一丝变化,连日头都格外怜惜这个角落,刻意地让一切如旧。她也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碰见了贾政。佩玦突然不愿意进去了,好像只要不进去,她还能做一个短短的梦,梦里她依旧是三年前的她,还没有被琐事缠身的她。

她很久没想起来贾政,他却似乎有意让她时时刻刻想着似的,总在她即将忘记时给她一个寒颤。她又记起那次的见,哥哥的混话,她打过的那小丫头——听说已经要出去外头配了人——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只是一口气上不来在心口堵得慌。那似有若无的一眼似乎还在她身上来来回回,烧的她浑身颤抖。她并没有踏进周明鹭的门,也没有往回走,而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



9


从那次的事之后,太太也不太让她在面前伺候了。虽然并没有说些什么,也没叫了人来领她出去,然而一应伺候的事少让她经手,老爷在家时更是指派她出去拿个东西,或是在院里当差,只不让她进到屋里去。

个中缘由佩玦到底是没敢细想,倘若太太真的和她置气,大可以慢慢找一个由头,名正言顺把她打发出去配个小厮,她年纪又不小了,从此必是出去当些媳妇婆子的差,也不必再待在太太屋里,过几年混上去管点府里小事,说起来还是主子恩典。现在留她,也不是不提防她,不过是现在府里年纪大没配人的丫头多,又不到按旧例发放人的时候,如果明明白白叫她回去,毁了她的名声事小,单为了防着老爷纳个人,也不是好听的话,说起来又是后宅不宁,大家脸上都无光。

她这几天时时身上发冷,也不知是不是病了,亦或是心里有鬼,然而也只能强撑着过来伺候。衣服不敢穿艳的,亦不敢十分打扮,又不能草草应付,怕落给人口实,更添了被打发的原由。

但太太像是忘了这事,竟给她提心吊胆过去了这几个月。几个月里她倒再没见过贾政,自己也安下点心。

这一天晚上不该她当值,老太太屋里开晚饭之前就能够回家去。佩玦看着天色逐渐暗下去,日头转到西边,堂屋里的自鸣钟当当敲了几下,知道是回去的时候了。

踏出门才几步,碰上周姨娘屋里的小鹊,背着手藏着什么东西,笑嘻嘻的叫姐姐好。

“得了什么罕物儿,乐得这样?”佩玦心里烦躁,见了小鹊一副笑脸,也不好发作出来。

“周姨奶奶今天不知起了什么兴,制了些堆纱的花儿,她自己不爱这些东西,又嫌粗糙,不乐意拿出去送给人,都赏给丫鬟了。”小鹊把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是两枝纱花。“姐姐向来待我好,这两枝是孝敬姐姐的,姐姐最近颜色衣服穿的少,再不添点花儿,叫我们这些丑的穿什么好呢!”

佩玦本不愿意接周明鹭的东西,且见两枝花儿鲜艳可爱,心里一动,也就接了过来,笑着啐小鹊:“呸!学了什么好的!”

小鹊一扭身,笑着跑了。

她在府里的路上慢慢地走着,总有点心不静的感觉。从袖中掏出一枝绢花,望望四周似是没人,鬼使神差地簪在鬓间。路边植的尽是些花木,到了深秋这时节也都落得差不多了。她又想起自己要回的那个家,哥哥嫂子最近不知算计些什么,左不过要给她张罗什么亲事——她生的美,自然能小赚一笔。两个人白天在府里做事,晚上打着自家妹子的算盘,娘的病看着渐渐是发作有些厉害了,也没人顾得上管。她年轻姑娘,家生子儿,没法自己出去请大夫。

再过几个月,也许她就这样被打发出去了,安安分分遂了他们的心愿。一个女孩子,像她这样的,再漂亮些也罢,一辈子也只能热热闹闹活个两三年,不要提什么无忧无虑,但凡能少沾些鸡毛蒜皮,那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谈不上情愿不情愿,难道这花木情愿春生秋死吗?

她一时觉得有些走不动,便站住了,怔怔的垂下泪来。

等她听见微细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了。她急忙回头想逃时,只觉得有轰隆的雷声打在头顶。

是贾政。

“老爷……”她慌忙行了一礼,越发声如蚊讷。他却不像有怪罪她的意思,只站在一边闲闲地打量着她。佩玦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眼光便直接落在她的脸上,她能感觉到一抹红晕在面颊上留下的印记。那目光是毫不掩饰的主子看下人的目光,然而在她脸上打着转,无端生出一分暧昧之感,他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带,晚上直这么走过来,令她心里一些死去的念头又破土而出。

“太太屋里的丫鬟?”不带什么情绪的问话。

她想给他留下一个伶俐的印象,一双眼却畏缩着,不敢向上攀爬,那些精致的答话在她嗓子里转了一转,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吐出口。“是……”

“叫什么名字?”

贾政似乎也看出她的局促,口气放的和缓了些。她两腿微微发颤,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她无数次幻想中的某一次,亦或是那一点不可为外人知的胡乱念头成了真。她在被哥嫂逼得没有退路,在被几家子陪房撵去送东西时,内心也曾生出几分白日梦似的臆想。平步青云也好,扬眉吐气也好,像五彩丝线打成的络子,弯弯绕绕,解不开却脆弱易断,想一想,过后也就忘怀了。

谁想到今日可是有这么一遭奇遇,把她自己也闹糊涂了。

“佩玦……”她答着,自己疑心脸更加红了,声音猛地一低下去,怕他听不见,可又不好再重复,怕心思透明透亮被他看个穿。所幸他不像是要追问,自己倒放了心。

其实哪有什么平步青云呢,她不过是嫂子闲来拌嘴时骂的“眼皮子浅”罢了,纵当了房里人也不过是个丫头行里的,不上不下,只有夹着受两头的气罢了。可是这奖赏,这地位的细微差别,在她眼里就算是老鸹变了凤凰了。她一个家生女儿没出过门,没有机会见上什么世面,她的一辈子只能耗在贾府里,她的一身好本领也只能用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她哪有什么选择,拼命地抓住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向上爬而已——美丽,年轻——不让它们白白埋没在泥里,也让自己的头探出水面,深深吸上一口不算清新的空气……

“花倒鲜亮,是你自己做的?”

她垂下头,自己思索片刻,两个答案在唇舌间萦回,有心跟他献个好儿,又怕过后被人揭穿,便道:“是周姨奶奶赏的。”不自觉摸摸那花儿,内心反怀疑自己头发是不是毛了,一发感到难堪。

“哦?”贾政失笑,“周姨奶奶的花儿?”

她看到他笑,起先不解,然而转念一想,听他语气倒是像讥刺:一个丫鬟如何带着姨娘带的花儿?如同五雷轰顶,忙不迭地把花取下来,动作太急,弄乱了云鬓,几缕青丝从耳侧垂落,倒像是她自己故意的,恼火得几乎泫然。又羞又躁,脸上的红云更是滚滚不断。

贾政又笑了一声。她心知自己错了本分,又不知贾政心中是何想头,惊惧渐渐盖过了别的情绪。若是让别人看见,只当她是有心在此装狐媚子哄老爷,传了出去,别说出头之日,只怕站脚的地方也没了。名声败坏了不说,主子如何容得下这等家生奴才?恐怕除了跳井没有别的出路!

她顿时冷汗涔涔,双颊上的红一点点退下去,退成月亮的惨白。争抢的心灰了几分,也不敢再回视他的目光。

“留着带吧,倒是好看。”半晌,他不轻不重来了这么一句。

佩玦猛地抬起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错,畏怯与狂喜几乎让她站立不住,一双眼睛在黄昏的暗沉里发出惊愕又欢喜的光亮。那双眼睛热切地朝对面望着,他心中动了一动。“老爷觉得好看,便是这花的福气了。”她喃喃道。按礼数,她是该告辞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没有动。她把那几缕青丝尽力抿上去,绢花依旧慢慢别在鬓间。她忘了刚刚想起的那一套本分,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勇气是何处来的,可是就那样去做了,身上的淡青色衣裙在晚风里微微颤抖。她整个人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在风里弯下腰去,仿佛无可凭依。

他点了点头,道:“退下吧。”

她如蒙大赦,行了礼一点点后退,看他甩了下衣袖转过身去,自己也回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心里用上一股没来由的快意,索性摘下耳畔的花儿,在晚风里一路跑了起来,微冷的风打在她粉红的面颊上,让她冰一冰脸上掩不住的温热的笑意。她狡猾地想,一会儿到了家,哥嫂问起她如何这样钗斜鬓松的,只推说是跑着回来便好——

跑得也太急了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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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了一下行文节奏和剧情发展 想细化一下感情线

之前写得太仓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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