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溯

小号 不定时发点什么

【红楼同人】青玉案(二)

赵姨娘的故事。

不喜勿入。

2022.7.15重修



3

周明鹭是通房丫头的出身。

她坐在方凳上,张起绣棚理着五色丝线,一根银针便在雪白素锦上上下翻飞。

当初她是老太太亲自挑准的人,开了脸给二老爷放在屋里——那时候他还被叫做二爷。她是没什么心机的,跟着哥哥周瑞一块儿陪嫁过来,平日里不言不语,只知一味地做活服侍。人既生的不是格外出挑,又这么锯了嘴的葫芦似的,照理是得不到什么赏识,将来年纪大了不过配了小厮过活,照旧来服侍奶奶太太。可没曾想某日投了老太太的眼缘,又趁上太太的心意,自己惶恐着便从此一步高上一步,一直到了今天,人人似笑非笑叫一声“周姨奶奶”的时候了。

她绣出鸳鸯的尾羽,那鸟儿翩翩欲飞,羽毛流光溢彩,扑闪到她眼睛里。

人人都猜她是好手段,人人也都似笑非笑看她。谁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太太在前,她不过是个姨娘,连个孩子也没有,平日里也少出门,几乎不怎么见客。自己脾气又弱些,也不管事,也不见吵闹,久而久之竟是谁也想不起这么个人。少有的家宴几回露面,老爷太太是人人称羡的一对,道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他人分不去的恩爱,她则微垂着头,坐在太太身后不太见光的地方,灯影摇晃下一道道阴影覆在粉白黛绿的姿容上,面目渐渐模糊了。

从来了这屋里,只先前时有人一盆儿火似的赶着她奉承,后来见她不过是个没主意的主儿,又不是他们心里想着那么手段高明,老爷也不是常常往来,便都渐渐爱答不理起来了。久而久之,竟有奴才在她窗外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他们不是她使唤的,知道她没有胆气,听得管不得——她初听时浑身气得发冷,恨不得自己去和他们拌嘴,又怕闹出事来大家面上无光。到了后来,她哭也哭了,他们闹也闹了,彼此除了一点口舌之利都没占上什么便宜,渐渐地她自己也不太在乎了。

鸳鸯的双目精神如许,盯着她的眼睛。

老爷不算喜欢她,她是知道的。他是个“名士脾气”,她有次听见外边的人这么说。她不知道什么是名士脾气,只知道二老爷做的诗做的词都好的了不得,学问也好,品识也好,像是戏文上的那些才子,风流散淡,功名利禄,可以称得一声名士的。她实在是爱听戏,因为从来也没出过几回大门,戏里那些情情爱爱,风流故事对于她是无可奈何的一瞥,满足她对外界的想象——即使这种满足是残酷的方式。戏里也有龙凤花烛,拜堂成亲,也有花前月下,也有恩爱,也有年轻的,欢愉的笑。

她想老爷是才子,但从未想过自己是佳人,从来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纵使添了东西换了称呼仍然是下人。戏文里的佳人知书达理,贾府里的姑娘吟诗填词,她明白才子合该与这样的女子作配。她初在太太身边服侍时,老爷给她改了名字,叫明鹭,旁边的敏姑娘抿着嘴儿笑了,说是什么诗,什么词里的典故。她不懂得,也无心去懂得,只知道这名字好听,他们喜欢,她自己也就高兴,立在一边无声地微笑,仿佛花笺上淡淡描下的花样子,安分守己地陪衬纸上浓墨重彩。

后来老爷偶尔与她在一处,也是仿佛与她没什么话说。说什么呢?家长里短,自有人替他操心,琴棋书画,她又称不得他的心意。

他们也没有孩子。

先前她有点落寞,但也就释然了。他若是写诗填词,她就一旁描花刺绣,他若是饮酒解愁,她就一旁陪他,也喝个半杯,醉眼看花的是他,她不是花,只是莳花人。她晓得自己愚拙,故此也不强求他把自己当心腹看待,今日来明日去,都随他心意。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来她这里没有别的消遣,不过是图她这里安安静静,无人烦扰,能暂时喘气歇息。他从前是二爷时倒称得上诗酒风流,如今年纪渐渐上来,心里记挂的是前朝风浪或者收入开支,太多太浓烈的爱对他徒增负担,她看得出来这一点。他于她的恩情不过一个名字半杯酒,她于他的恩情不过安静平淡的片刻,但就是这一点恩情,足他们无争无吵安分相守多少年的日子。

她开始绣鸳鸯身下的红莲。

现如今她也老大不小了,原来一同服侍的丫鬟们现在都成了张家的李家的,新的一代儿女也渐渐长成。老爷自有嫡出的子女,也不在乎她没有孩子。没有生育,因而也老的慢些。擦上些脂粉,还能堪堪隐住眼角的细纹。掩住了又如何,终究是从姨娘长成了姨奶奶,这贾府太大,比不得小门小户,这儿的一个姑娘老去也不过像花凋一样平常,说说笑笑也就忘记了,日后还会有新人进来。是新姨奶奶也好,是小一辈的也好,都会来的,像一株株花木移植过来,老的就渐渐被掩住了。

当初那些说她闲话,暗地里讽刺她的人也都匿迹了,然而到底她还是有几分怅然。无论再怎样粉饰,也是掩不住的。

她咬下一个线头,针线绣成的那朵红莲灼灼如霞。她愣了一愣。

抬起头,她的小丫鬟小鹊正探头跟谁说着什么。

“小鹊!是谁来了?”

门那边闪进来一个女孩子,行了礼,笑道:“敏姑娘打发我来给姨奶奶送盛果子的盘子的。”

她微笑了,那个女孩子看起来玲珑活泼,与多年前初到王家做活的自己有一瞬间的重合。那时她还年轻,日日也是绣着鸳鸯,也梦想着戏文里的龙凤花烛,脸上带着微小却无忧的笑容。

“进来吧。”


4

“进来吧。”

佩玦和府上其他人一样,都有些看不上这周姨奶奶。先前不见她的时候,都晓得她是二老爷唯一的一个妾——不比大老爷屋里那么多人。想她要么是容色倾城,要么是有些手段哄得了老太太和太太,才顺顺当当做了屋里人。谁知一见才知道不过是个积了阴鸷遇了时运的主,姿色平平也就罢了,该挣的不该挣的,都是一点不动,平日里也不出门,也不说话,不过闲常时节去老太太屋里坐坐,陪着聊天打牌,其他时候活像是没有这个人。

偏偏是她这样的人作了半个主子,佩玦想着。她看着自己的衣裳,这还是敏姑娘穿剩的,赏了丫头们,长日穿了劳作,衣裳的颜色都有些淡退了,对面周明鹭的衣裳想是新添的,那晶亮的蜜合色闪着她的眼。她忙不迭移开视线,心里暗骂这次的来。

多少人相争着往上爬,偏偏她这样的人做主子,可见人各有命。

“姑娘好?难为记挂着。”周明鹭示意小鹊接下盘子,接着便问些起居之类的闲话。一听便知是不善言谈,纵有真心,然于言路上欠缺些。大约是实在无聊,连一个底下人也要有话没话说上几句。

她慌慌张张收敛起眼神里的几分愤恨,堆起满脸的笑容回话。

她恨她,虽然知道恨得毫无理由。她恨她白白地交了好运,像她哥哥说的一样,“长长久久飞在高枝儿上去”,从此一跃成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受不知多少人的风凉话,也接受她们的妒忌和掩不住的艳羡。她什么也不愿管,什么也管不了,什么也不去争,连老爷也留不住——偏偏却能坐在这里,不用干那些粗笨活计,桌上摆着值她当初身价的玛瑙碟子,笑着跟下人说话。这是怎样的好运呵!她站在地上,在她不能理解的一种世道下低着头,却时常不安分地抬起眼,嫉妒和愤恨在她心里缠扭着,似乎要冲破一双眼睛扎到明鹭身上去。

明鹭显然是谈兴未尽,又问她的名字年纪,家里境况之类的事。

她一边敷衍着明鹭,一边心思动着。

她想象着自己若是有一日能像周明鹭一样当上主子,绝不走她的老路。她要把她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些统统拿到手,绝不像周明鹭那样胆小怕事,一心只在这小屋里荒废珍贵的年岁。她几乎是略含报复意味地这样想着,嘴角忍不住又加深了一些弧度,那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就真挚了几分。整个人像一朵大花似的绽开,眼睛里散发出痴痴的,对另一个世界的顶礼。

她看着对面全然不知的女人,推算着她的年龄。不会很年轻,大概比老爷小一两岁,没有孩子,那就比看上去要长几岁。

佩玦算着一愣,她快要老了。宅院里的女人最不禁老,一下子就成了人们凭吊的旧时代里的一部分。没有孩子,没有人,没有年岁——太太是不怎么理她,老爷也不常过来,她可指望什么呢!她替她细细谋划着出路,却发现每条出路到最后都是死路,周明鹭,她再也得不到谁的眷顾,这辈子也许就是弃妇一般的过活,纵使有心也是无力,再没有她那样的争强好胜念头可打了!

她怜悯着周明鹭,以为自己已经不恨她了,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是把自己摆在了周明鹭的景况下,设身处地地为她自己着想,她对周明鹭的怜悯,其实不过是对换了名字的赵佩玦的怜悯。

周明鹭见她心不在焉,以为她着了风寒,便道:“劳你跑这一趟了,小鹊,拿一百钱给你这妹妹。另有前些日子我得的一匣子点心,想着姑娘是爱吃的……老爷来了?怎么也没人报一声?”

佩玦一惊,转头看见来人,慌忙下跪行礼。

虽然在老太太屋里伺候了有些日子,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贾政。贾政年纪大概三十岁左右,行为举止还带着少年时的几分意气,却不似贾赦那般放肆爽达。她听说过二老爷年少时也是很做过一些荒唐事的,但观他样貌,必不是个放诞之徒。他年纪虽不算长,却已经在朝中有了官位,也娶了金陵王家的贵女,儿女双全,成了外人时常带几分嫉妒侃侃的饭余谈资。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除了哥哥和小厮以外的府里的男人,还是这样的贵胄,不免感到几分窘迫,扭捏起来,耳尖开始发烧。

“没让人报,以为你在歇着……这针线倒鲜亮。”

“这几日太太的生辰快了,我虽没什么好东西,想着多少送些,也是我们的情……”他们坐下,谈论着些琐事,仿佛一对平常的夫妻。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自己感觉一下变得粗笨,仿佛长大到无处容身。

小鹊倒上茶来。

他抬头接茶,看见了她,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一遍。经不起这样的看,她的脸想必是红了。“这是你屋里新添来使唤的?”

“这是敏姑娘的丫头叫佩玦的,姑娘打发她来还我两个盘子。”

“佩玦。”他念着这两个字,仿佛在玩味着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她怔了一怔,想自己大约是面上通红惹他发笑,脸就越发红了。但他并没有看向她,只是问:“姑娘给起的名字?”

“是。”她回答,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不对,心里先急了起来。他转向明鹭,仍然笑着,说:“敏儿只会起这些刁钻古怪的名字。”明鹭是不解的,然而也微微笑着,她一笑起来便好像回到了昔年容色未老的时候,平添几分柔婉。

注意到佩玦的不安,她转过头来,说:“你去罢。”

佩玦如得了大赦一般,慌忙出来。她走出几步路,回头望一望那屋子,又加快脚步,最后甚至跑了起来。一边跑着,心里不由得恨自己的笨拙,一边想着刚才的人和事——小鹊,周明鹭……可她的心在她们身上只转了一转,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她停了下来,再回头看,重重的树和屋子遮住了她来时的路。她自然也就看不见他到底是走了没有。

她觉得难受,然而欣喜。

TBC

评论 ( 9 )
热度 ( 12 )

© 江如溯 | Powered by LOFTER